雨师主行凡间霖雨,不可谓不是一个要职。
越春原以为天上一天,人间一年,至多不过十日她也就回来了,结果竟成了这样,旷职许久。这一遭清醒,还需早日述职,重返星位。
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,执掌天经地纬,以率普天星斗。雨师属毕星,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五宿,她自然是要去紫微宫的。
众星之主,万象宗师。紫微星尊居北极之高,位正中天之上。越春仰头看着辉煌的仙宫殿门,大气磅礴。殿门的汉白玉门槛,她曾不知道跨过了多少遍。
自打有了筠心仙君之后,紫微大帝驻宫都少了许多,更不甚用得上仙侍。筠心也不喜人多,久而久之紫微宫里也没什么仙侍晃悠,只剩了他手底下的,自然守口如瓶。
以往她常趁着紫微大帝不在仙京的时候悄悄过来。得了那人的默许之后,更加肆无忌惮,回回轻车熟路跑进镇雄山,明明脚步声早就惊动起一片仙鹤,临到了跟前,还要轻手轻脚地提着裙摆绕道他身后吓他。
越春低下头叹了口气。原以为这些都早已成过往云烟,没成想故地重游,记忆倒如昨日般真切。
守在殿门的门童见她踌躇,有些疑惑,问道:“仙君可是来拜访紫微大帝?”
越春点点头,道:“劳烦通传。”
紫微大帝今日不在仙宫,只有筠心仙君坐镇。门童刚要劝她下次再来,跟在筠心仙君身边的孛云仙侍远远飘过来,截了他的差事:“雨师大人,这边请。”
越春认得他,或者说紫微宫里的人,除了最外边值守的几个,她没几个不认识的。
孛云原先就是跟在筠心身边的,算是他的半个弟子,以往没少给他俩作遮掩。
见到故人,她内心隐隐有些忐忑,猜测他是不是受了筠心的授意。
但她很快就压下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测。她今日过来也是实打实的有正事,先前递了拜帖的,筠心敬重紫微大帝,定然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。
再说紫微宫里的,没有一个不受紫微大帝管辖,就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供使唤,差遣筠心手底下的人也是合理的。想通此节,她颔首道:“劳烦。”
她领先一步,走在前面。孛云正要跟上去,被门童拉了袖子提醒道:“师兄,大帝今日不在宫中的。”他莫不是糊涂了罢?
孛云自然知晓,但真任由他把人推拒了回去,上面那位少不得不快。“大帝不在,不还是有筠心仙君?”
门童了悟,但亦有些惊讶。紫微大帝有意让位他倒是知道的,但没成想现在下属述职都不亲自来了。“那以后其他的仙君也不用拦了?”
只怕真把人都放进来了,筠心仙君也是要烦的。毕竟能让他特殊对待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一位了。
但这事儿孛云实在不好对一个门童解释,毕竟现在这几位仙君之间的关系实在难理,自家仙君还像是被负了的那个。
前面越春见他没跟上来,停了脚步,回头看他。他不好明着同门童说只放这一个进来,没得旧事再给人挖出来,只好道:“机灵些,以后西方白虎七宿的别拦便可。”
门童点点头,也不起疑,只当紫微大帝是在慢慢放权。
孛云领着她七拐八绕,终于停在了一处小院前。此处清幽非常,因着成片的竹林,显得幽暗沁凉。越春抬头,看见牌匾题着的“岁寒”二字,心脏又重新跳快了些。
解箨新篁不自持,婵娟已有岁寒姿。
紫微宫的议事殿是不少的,但这一处后面是独独改了名儿分给了筠心的。
“这里是紫微大帝的议事殿吗?我今日来是……”
“雨师似乎对此颇有微词。”竹门无风而动,缓缓敞开,清冷的声音也从里面传出来。
越春被这一声钉在原处,心脏狂跳,喉咙发紧。
孛云小声提醒道:“紫微大帝今日外出,凡事问过筠心仙君便可。雨师请进。”
她是提前下了拜帖的,即使紫微大帝不在,按道理是会有仙侍退回拜帖说明的,再不济也该玉牌传音。除非是有人特地扣下了。
越春跨过门槛,走了几步就踌躇不前,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。
原本他们就决裂得很难看,若没有了人间这一出,大抵是老死不相往来,除了天宫大宴,再也不会有交集了才对。甚至这样的职务汇报,也可以想办法躲过去。
但偏偏她就搅和进去了。那是紫微大帝特地托人做的堪称圆满顺利的情劫,甚至让他的未婚妻,现在的碧霞元君常欢一同陪同了,本该万无一失的。
那现在怎么办呢?摒弃前嫌重修旧好吗?
但是仙京的婚约并非凡间那般浮于纸面——那是过了玉皇大帝的眼,走了香火琳宫的玉碟,就等成婚时在姻缘石上烙印的、板上钉钉的婚事!
且不说若真是临时变卦,其操作的复杂——但说筠心,在他恢复了记忆之后,还会愿意接受一个从前那般恶劣的她吗?
“不是述职?”
突如其来的质询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,越春摸不透他的意思,只能往前靠近了些,仙法托着卷轴送过去,当真开始交代缺职期间的所有人员安排和缺漏,以及后面的各种查漏补缺和职事预测。
大约是心乱,她讲得有些颠三倒四,直到筠心不耐烦地打断:“若没做好准备,便不该过来。”
越春话头顿住,咬住下唇,有些难堪,甚至是委屈。
筠心把卷轴甩在桌案,碰撞到其他的书籍卷轴,发出嘈杂的连锁反应。轻嗤道:“雨师的本事,想来都用在男欢女爱上了。”
越春睁大眼睛,有些不可思议。即便是在决裂之后,他也从没有这么冷漠近乎刻薄地言辞羞辱。
“并未。”她语气也冷硬得很。
他的态度可见一斑。什么重修旧好,大概都是她的奢望。毕竟谁都不可能轻易对一个劣迹斑斑的恶徒放下戒心,甚至或许在他眼里,连下凡的搅局也是她有意为之。
越春不愿同他僵持,也没什么别的动作,甚至连对上峰最基本的敬重都没有,“告退。”
竹门被她泄愤似的推开,发出好大一声响。孛云守在门口瞧见了,还想打个招呼,那人却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。
他回头看了眼敞着门的书房,愣在原地,直觉还是不要进去的好。果然片刻后,他便听到了案牍扫落在地的声音,连长桌都被推倒,沉重的一声闷响。
里面的人就坐在这一地乱纸之间,一手抵在太阳穴,有些微喘,像是气怒。
她真是好得很!
从前的种种且不谈,他就不信谁还能逼她堂堂雨师下凡。她就那么冷眼旁观他一步步陷入她的情爱陷阱,还“好心”地提醒他——你和常欢才是天定姻缘——人间那几年,甚至到最后,他们两个那样亲密,该做的都做了,临到了头,一句两不相欠就打发了他吗?!
两不相欠?是要用那几次的翻云覆雨抵消了耍他的愧怍吗?他的爱就这么粗鄙廉价?!
火光里他听到的那声系统警告,和她的奋不顾身,一度让他觉得,她大抵是对自己动了心的。他知道了人有轮回,余生都固守在洗华寺,只求能为她聚魂,甚至在忘川河畔等了她整整九世!
等到终于被看不过眼的紫微大帝捞回来,记忆回笼,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可笑——又是她一时兴起的游戏罢了。
但爪刀没入她胸口的时候,她的爱意不似作伪。他不顾受创的元神,清醒过来连休养都没有,接了她的帖子,刻意藏下,又不着痕迹地将紫微大帝支开——是为了看她这般无谓的样子吗?
他咽下喉咙的腥甜,右手不受控制地收紧,攥在手里的卷轴被他捏得皱乱。
良久,他才自嘲地笑出声。她根本一点没变,他究竟在奢望什么?
泥人也有三分血性,他一个仙京新贵,多少人上赶着高攀的谪仙,凭什么要受她的这份气,任她三番四次地玩弄于股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