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静,毓秀宫里漆黑一片,只有主屋的内室里,一豆灯火在窗上印出昏昏莹辉。
少女曼妙的影子印在绢丝窗纱上。
她似乎刚刚沐浴过, 头发披散, 从影子上可以看见细小的水滴正从她的发梢一滴滴, 缓缓落在她胸口的衣襟里。
夜风拂窗, 朦胧月色下,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暗香浮动, 自昏亮的窗子里弥漫开来。
晏温捻了捻手中的佛珠, 眸光隐晦。
……
沈若怜坐在窗前,用干帕子擦拭发梢,脑中不住回想今日的一切, 尤其是晚宴上裴词安的酒和晏温派人送来的羹。
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卷进了一个咬合的齿轮中,被来回拉扯碾压。
想起那天晚上晏温临走前那个眼神,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 心里乱得很。
她现在有些怕他,可是毕竟是从前一腔热诚喜欢过和依赖过的人, 她又做不到完全怕他。
沈若怜长叹一声, 又开始忍不住想,自己真就和裴词安走到这一步了么?
其实和他真正在一起接触, 也才一个多月,可六礼若是顺利走完,最快年底她就要和他成亲了。
沈若怜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真实感,她烦闷地撑开窗子,清冷的空气瞬间从窗缝钻了进来。
不知为何,那潮湿冷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青竹香。
沈若怜一愣,似是想到了什么,眼波荡漾,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将窗户重新关上。
径直落锁熄灯,躺回了床上。
翌日一早,沈若怜起身去凤栖宫,拜别皇后。
刚到门口就见晏温也在,她脚步一滞,状若无事般走了进去,眼神飞快扫过晏温眼下,笑着同二人打招呼,“母后,皇兄。”
小姑娘身上披着暖茸茸的晨光,笑盈盈地露出颊边两个可爱的梨涡,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格外娇俏。
晏温回头,视线落在她脸上,也温和笑着,同她柔声道了句“嘉宁来了。”
宠溺的语气和温润的神情,让沈若怜差点儿以为回到了一年前。
她恍惚了一瞬,走到皇后身侧坐下。
“嘉宁昨日人逢喜事,今日看起来格外艳丽好看。”
皇后难得有雅致,同她开起了玩笑。
沈若怜低下头,似嗔似娇地小声道了句,“母后说笑了。”
娇娇软软的声音,配着微红的面颊和低垂的眼睫,全然一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。
“裴卿一表人才,和我们嘉宁倒是一出好姻缘。”
晏温的声音似是沾了晨间露水,柔和而清润,语气中还透着丝丝温雅的笑意,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沈若怜的耳畔。
沈若怜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,手心里生了层薄汗,不知为何心跳忽然隐隐加快。
见她不说话,皇后再度开了口,“不过如今纳采过了,下一步就是等问名的结果,嘉宁是想住回宫中,还是回公主府去?”
皇后话音刚落,沈若怜忽然感觉头顶上方有道视线沉了一下,紧紧压在她面上,似乎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。
她扯着唇笑了起来,娇声同皇后撒娇,“母后,嘉宁想回公主府去住,不过嘉宁舍不得您。”
皇后笑睨了她一眼,“去吧,知道你心在外面,不过母后可得叮嘱你,虽然如今你与裴家那小子走完了纳采礼,但在正式成亲前,你们还是要避着嫌些,知道么?”
沈若怜正想开口,忽听晏温淡淡道:
“母后说的是,孤也正想叮嘱嘉宁,这正式成亲前,还有四礼,况且如今问名结果未出,一切都可能有变数——”
晏温压下眼皮看她,浓黑的眼睫在他琥珀色瞳仁里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。
他唇畔挂着和煦的笑意,面容清隽,语气温柔,同每一个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关切一样,温声对她说:
“嘉宁还是需要和裴卿适当保持些距离才是。”
沈若怜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身上像是被他的眼神捆住了一样,哪哪儿都不舒服,偏偏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难受。
她动了动身子,极力平复了心绪,笑着同他道:
“嘉宁知道了,谢过皇兄。”
窗外阳光艳丽,越发清晰映出小姑娘灵动娇美的五官,杏眼氤氲着水汽,红唇莹润小巧,皮肤白嫩到发光。
不管是否是刻意装出的笑意,她正眉眼盈盈地看着他,笑容明艳动人。
晏温喉结滚了一下,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,过了半晌,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在凤栖宫用完午膳,秋容来禀说东西收拾好了。
昨日纳采的大部分东西都留在了宫里,沈若怜只将裴词安送给她的那些香料,让秋容收拾了带走,她看了看秋容带的东西,回身对皇后说:
“那母后,儿臣出宫了。”
皇后拍了拍她的手,似真有些不舍,叹道,“去吧。”
晏温也跟着起身,“母后,儿臣恰好也要出宫,正好送嘉宁一程。”
皇后怔了一下,神情变得古怪,语气也淡了两分,“去吧,正好送送你妹妹。”
沈若怜没敢抬头,总觉得皇后将那“妹妹”两个字压得有些重。
跟着晏温一道出了凤栖宫,一直到上了马车,两人一路无话,沈若怜身子这才渐渐放松了些。
晏温一上马车,就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,一副全然不想搭理她的样子。
沈若怜巴不得他这样,寻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,若不是皇后知道晏温要送她,她就是自己走路也不想和他待在这个逼仄的车厢里。
空气有些窒闷,沈若怜看了看,将车窗打开了一些,春日里染着阳光的清新空气一下子涌进了车厢,她觉得呼吸都顺了不少。
然而还没深吸上两口气,晏温忽然掀起眼帘,瞅了她一眼,“关上。”
沈若怜吓了一跳,身子一抖,下意识向后躲了躲。
晏温瞧见小姑娘一副怕他怕得紧的模样,还眨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看着自己,咬了咬后槽牙,语气隐忍,“孤要休息,吵得很。”
沈若怜顺势说:
“皇兄既然要休息,那我便自己回府吧,免得我在车上也像外面那些人一样,扰了皇兄清净。”
小姑娘语气冷冷的,一点儿也没有从前软糯的样子可爱。
晏温瞥她一眼,没搭理她。
沈若怜:“……”
她觉得心口有些哽得慌,关了车窗,逼仄的马车里空气都变得烦躁,又不能太过表现出来,只好无聊地坐在角落里绞着帕子,在心里祈祷马车能再快一些。
想着想着,她的思绪就开始不着边际的神游起来,所幸未过多久,马车便拐进了公主府门前的巷子里。
公主府门前的巷子清净,平日里并没有太多嘈杂的人声。
沈若怜听见马车外的声音小了下来,浑身别提有多舒畅了,就连唇角也不再紧绷着,弯了起来。
晏温睁开眼,视线在她微微勾起的唇上扫了一眼,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,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,“昨夜孤送去的羹,嘉宁觉着好喝么?”
沈若怜下车的动作一僵,随即毫不迟疑径直跳下了马车,站在车底下,她才有了回头看他的勇气。
坐在马车里的男人显然面色极差,沈若怜又后退了两步,搓了搓鼻尖,笑容明媚而真诚,“多谢皇兄的祝福,我定会和词安百年好合的。”
说罢,她见坐在车里的他似乎动了一下,作势想要下来,她急忙又后退了两步,借着秋容将自己挡了半个身子,蹲身恭敬道:
“皇兄慢走。”
沈若怜蹲着身子,视线落在自己脚尖,她只感觉那人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十分有压迫感,她梗着脖子没动,光天化日的,她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。
此处是公主府大门口,他总不会一冲动又过来抓她吧。
果然,马车里沉默了良久,忽然传来男人一声嗤笑,“走吧。”
直到马车拐到了大路上,沈若怜才长舒了一口气,觉得这么多天的混乱直到此刻总算是彻底结束了。
打从那日她去万寿楼醉酒后那激烈的一吻开始,她觉得一切都几乎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,尤其是进宫那夜晏温拦住她说的那些话,还有昨夜的一切,都让她心里又慌又乱。
所幸她如今出了宫,纳采礼也结束了,估摸着下次再进宫免不得与他碰面的时候,大概就要等到一个多月后她的及笄礼了。
沈若怜又舒了口气,心情好了不少,揽着秋容的手臂,腻腻歪歪回了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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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十几日,没了宫中的管束也再没有晏温的消息,沈若怜在公主府的日子过得越发滋润,整日里都开心得找不着北。
这日一早,白玥薇托褚钰琛给她送来了封信。
沈若怜让人将褚钰琛带进来,接了信后,也不说话,就一脸探究地看着褚钰琛,直把他看得面色涨红。
那褚钰琛年岁比她和白玥薇大不了多少,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支吾了几声,道:
“公主别这么看着我了,那夜我也不是故意要抛下公主不管的,只是悦薇她——”
沈若怜将褚钰琛送来的信蜷成一个筒状,学着以前夫子的样子,在手心里一边轻敲了几下,一边围着褚钰琛转了一圈,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个遍,笑眯眯道:
“若想让我原谅你,倒也可以,不过嘛——”
沈若怜绕了一圈后,在褚钰琛面前站定,尾音拖得长长的卖了个关子,用蜷成筒的信点了点他的肩,才一脸神秘凑过去:
“你得告诉我,那晚你和小薇薇都发生了什么?!”
“噗——”
褚钰琛的脸涨得更红了,还没张口,一旁一直坐着没说话的裴词安先笑喷了出来。
裴词安见沈若怜瞪过来,忙擦着嘴唇摆了摆手。
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装,梳着飞仙髻,面颊桃粉,大眼睛里水光潋滟,瞪过来的时候莹润的红唇微微撅着,别提有多可爱了。
裴词安觉得心里像是被羽毛扫过一般,酥酥痒痒。
他掩唇轻咳了一声,起身走到沈若怜身旁,将她手里的信拿出来,又扶着她的双肩让她在一旁坐下,笑道:
“我的好公主,您就别难为他了。”
褚钰琛正感激涕零地想开口感谢裴词安替他解了围,就听裴词安接着道:
“这么明显的事还用问么?”
这回轮到沈若怜掩着嘴看向褚钰琛,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