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慕辞双目骤然一深,倏而半俯下身,擒住她的手腕,轻轻一按。
清妩吃痛,无奈的松开手掌,一只花丝蝴蝶金簪便“哐当”一声落在地上。
裴慕辞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半刻,清隽的面容浮上玉泽般的雅润,根本不介意她这般冒犯的举动,反而笑意盈盈,“阿妩现在的功夫敌不过我,还是莫要做这些小动作。”
“疼。”清妩小声嘀咕,乘他放手后,赶紧揉揉自己的手腕。
往日里她若磕碰在哪了,皮肤上定会起一处红痕,可刚刚被他捏在掌心,分明那般大的力气,居然没留一点痕迹?
裴慕辞还在回味掌心里转瞬即逝的软嫩,随即径直拿过药瓶,摊手去抬她的手腕,“一只手上药定会弄得到处都是,还是我给你上吧。”
只不过这个时候的清妩远没有原来那般听话,他又舍不得使劲,生生叫她逃脱了去。
“药医不许我随意用药,我得把这药拿给他看过才能用。”
清妩也没明白为什么要给他解释,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了。
“李鹤吗?”裴慕辞耐心很好,可心中也不禁在想,这时候的清妩虽然样貌还没有长开,背地里的小心思还是一样的多。
清妩皱起眉,惊诧地打量着面前的人。
他不是南国的世子吗?为何会对她身边的人都了如指掌?
窗拢的寒气透过缝隙往内室钻,外院的奴才们按盏点亮了廊边的笼灯,裴慕辞靠近了半步,下颌分明,温良的眉眼里折着清光,浑身都是一番轩然矜贵的出尘之表。
清妩只在画中见过这般宛若天人的雅致挺拔,风光霁月,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。
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的模样,何况方才大庭广众之下那般维护她,现在又给她送药,她连茶水都没有招待一杯,实在是不像话。
清妩走到门边,极为小声地落了锁,倒茶端过去,也不知是不是愧疚心作祟,她说了实话,“不是鹤爷爷,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将军府哥哥,他医术可好哩,不过他们家世代从军,大将军便不许他学医,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敢让他医病呢。”
她自觉此话并没有哪里说得不妥,但不知为何,世子的表情好像突然就阴沉下去了呢?
裴慕辞的确是愣了一下。
哥哥。
她从小唤杜矜唤哥哥?
裴慕辞僵了片刻,立马收了情绪,拿起药瓶,若无其事道:“我不会害你,来,先上药。”
清妩左脚绊右脚的缩过去,见他拿起挑药的木棍,小心翼翼的裹上药粉。
那专注认真的神情,像是捧着一块不易求得的和田玉一般。
裴慕辞抬眼,在她不明所以的眼神中,毫不留情的将木棍按在了她的掌心。
“啊!”
清妩缩手的那一刹那,裴慕辞腕间一转,就把她扯了过来。
曳地的衣摆搅在一起,清妩分明已经坐在了他怀里,却固执的认为他是按着自己不许逃脱,于是挣扎的更厉害了些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裴慕辞腾出力气制住她,拇指扣住纤细的手腕,另外四指压住她不断内蜷的手指,待药膏完全覆盖上红痕之后,再轻轻往伤口上吹着气。
清妩宛若被钉住了一般,不是不疼了,而是被惊呆了。
但他毫无察觉,又慢慢地帮她揉开伤口附近的淤青,动作熟练得如同做了许多遍。
清妩从剧痛中缓过劲来,别扭地瞧着裴慕辞。
或许两个人之前真的见过?只是她不记得了而已吧,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对她这么好呢?
“多谢世子。”清妩将茶盏推过去,“南方喝不到石竹茶,世子尝尝。”
裴慕辞从怀里拿出绢帕,仔细擦了指尖不小心沾上的药膏,清妩早从他身上挪下去,视线直直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。
待裴慕辞端茶轻品,她的注意力又从手转到了他喉间。
随着低低的一声闷笑,她才回神,接着就发现自己刚刚的目光有多直白。
不过她也不是多扭捏的人,眼睛盯着包扎好的手掌,笑得甜美,“世子是我长这么大,第一次见着宫外来的人——”
裴慕辞挑眉,等着她未尽的话语。
稍微犹豫之后,清妩欢喜的搓搓手,“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!”
她嘴角上扬,瞳孔里洋溢的暖意,仿佛能融化冬日的寒雪。
裴慕辞默然片刻,眼眸唇角都弯出淡弧,寸寸深邃的瞳底也迸发出细碎的光亮。
听得此话,也不枉他最知道她喜欢什么。
他手背撑在颌侧,指节慢慢摩擦着耳边的皮肤。
所幸,小公主从小到大的眼光都没有变过。
他这张脸,到底还有用武之处。
“殿下,我小字元皙。”
清妩被困在凤鸣宫,极少有出去的机会,下次再遇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,于是低低地唤了一声,“元皙。”
蚊虫般的声音,裴慕辞自然是不满意。
更何况,他没听到他想听的那两个字。
“若陛下说得没错,我不偏不倚,年长殿下七岁。”
年长七岁,怎么都担得起一声“哥哥”吧。
清妩望着他,眨巴眨巴眼,眼中水光潋滟,竟像是被占了便宜的可怜模样。
裴慕辞望着她稚嫩的脸庞,聪明如他,一时也辨别不出她是真不懂他的意思呢,还是装不懂,只能无奈一叹,先放过她。
“算了,来日方长。”
——
休沐日,清妩在马场行课。
不及马身高的小女孩偏偏选了校场里最高大的悍驹,围着沙场设的障物驭马躲避。
射向场内的羽箭取了箭头,还用绢布包裹了顶端,但场周的士兵得了皇后令,手下丝毫没有留情,若连续被两三支箭打中,身上肯定会留下几日都难以恢复的青斑。
清妩刚策马躲开一箭,紧接着的箭矢竟是直冲着她太阳穴去。
若要强行避开的话,箭槌砸在马尾,她不一定能控住受惊的马儿躲过接下来的几箭。
她伏身抽剑,欲用剑身挡开木箭。
“嗖”的一声。
一支白色羽绒长剑尖啸而来,锋利的箭头将木箭破成两半,再牢牢穿进地里。
观场的众人惊呼连连,正观望着寻找出处时,疾疾的旋风呼啸而过,踏蹄声下,马嘶长鸣,前蹄离地昂首,逼停激起的一片迷眼尘土。
通体黑亮的宝马奔雷踏雪,威风凛凛,而座上之人却是面容皎皎,金丝压边的玄色披风扬在身后,英姿超卓。
裴慕辞勒马停在清妩面前,威武的黑马歪歪脖子,前蹄轮流刮擦着地面。
“你怎么在这?”清妩与马儿好似一样的神态,眼珠子里提溜着好奇。
没等到回答,身上骤然一轻,短暂的腾空眩晕后,她被提去与裴慕辞并乘一骑。
清妩还攥着剑鞘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她竟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出手,而是任由他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登徒子事情。
沿台上有内宦看清奔来的人,阻了侍卫们弓箭的准心。
裴慕辞骤然夹紧马腹,潮鸣般的蹄声响起,卷起漫天飞沙,清妩两眼一花,甚至没看清随他来了哪些人,就被挟得没影了。
“看什么看,快去追呀!”
禁军统领留了一队人马守着皇帝,将其余人都指派去各处宫门拦人。
明惠帝眼色沉沉地盯着场内,“去给皇后传话,以后不许背着我用私刑,更不许苛待容昭。”
汪佺是眼皮子极深的人精,马上安排了机灵的小徒弟去凤鸣宫,而他留在皇帝身边,“陛下,世子在眼皮子底下劫持公主,未免太嚣张跋扈了些。”
“南朝益壮,还是不要起冲突为好。”明惠帝看着侧门涌出的禁卫军,面色复杂道:“容昭也许久没有去宫门外看看了,让暗卫跟出去保她平安,好歹是未出阁的公主,夜黑前要把人带回来,其余亲卫就都撤回来吧。”
凉风刺骨,发丝在寒风中搅弄,两颊快速奔袭中像是有刀子刮过,清妩不得已侧过头,偎靠在他的胸膛上。
“你要带我去哪啊?母后他们会担心的。”
裴慕辞握拳拢臂,虚虚地揽着她的细腰,“我随陛下同来,你差点被一箭射穿脑袋时,皇后娘娘刚与陛下行完礼,正搭着老嬷嬷的手臂,要回宫换仪服。”
清妩沉默片刻,“那父皇会着急的。”
“我与陛下商议过此事,陛下已然默许,否则我怎能畅通无阻地出了这宫阙?”裴慕辞说话间,套在腕间的缰绳一松,黑马调转前蹄,竟朝着皇寺的方向去了。
“你带我去那里做什么?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。”清妩去抢他手里的马缰,但无论她怎么打哨,那马都不肯听她的,执意要去皇寺后面的皇家园林。
她坐在前面,含含糊糊叫嚷着,声音被风吹走了大半,裴慕辞也没太听清。
“会送你回宫的,先安心跟我走。”
左右也挣脱不得,清妩索性抢了缰绳攥在手里,好似多了几分安全感似的,裴慕辞也随她去,下巴实实在在搁在她的秀肩上,衣下仿佛都抵出了几道印子,走动中额外地发烫发痒。
清妩耳边是灼热的呼吸,一下一下掀起鬓边的碎发,“你能不能、离远些。”
她不自在的扭扭肩膀,就像能抖掉这些奇怪的感觉一样。
“这马背上就这点位置,殿下好不讲理。”裴慕辞只勾着绳尾,如同以此为借口,用双臂给清妩撑起了一层保护。
那马十分有灵性,偏偏在此时扬踢,清妩一个没坐稳,下意识的就扶住了他的小臂。
掌下的线条苍劲有力,丝毫不像表面上的儒雅清风。
清妩陡然弹开,心尖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,砸出圈圈随波蔓延的涟漪。
园林外的守卫走近,非常恭敬的给清妩行礼,“公主今日来是上山烧香,还是围猎?”
“走远些,不用跟着本宫。”清妩挺直背,反倒衬得裴慕辞有气无力的靠在她身上一般。
守卫们虽有疑虑,但是顾忌到她的身份,不敢多加干涉,毕竟他们只在皇帝寿辰上远远见过公主一面,那次皇后无故缺席,后宫并没有多余女眷,明惠帝牵着蕙质舒雅的小女儿接受百官恭贺,每套礼仪都做得周全得体,端庄贤淑得堪称大家典范。
“就这吧。”裴慕辞勒绳后先跳下马,拦腰将人抱了下来。
“做什么?”清妩跌撞了两步才站稳,便由得他倾身去拍两人衣摆上沾上的灰土。
这里从古至今便是皇家圈地,根本不会有外人过来,所以清妩干脆解了马腹上驮着的睡袋,不顾形象的席地而坐。
“手。”裴慕辞提醒道,随即伸手托住她的细腕,坐在她身旁后将腕子搭在膝盖上,翻开掌心查看前几日戒尺打出的伤。
清妩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手肘自然而然的压在他的大腿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