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皇子被揭穿了老底,眼泪都快被气出来了,大吼道:“凌不疑欺人太甚!他自己无所不能,就到处宣扬我的短处,我我……”
“殿下别急,凌大人也不全说了这些。”少商笑笑,“凌大人还说,殿下您虽四体不勤,不过书却读的不错,常有独到的见解。您不喜那些儒生们的典籍经文,偏好异域风土之说,上古苗裔神祇,可惜您胆子小,不敢亲身履及那些偏远荒蛮之地,是以只能在老旧的竹简陶片中翻查故事,或是抬着头等再有如博望侯一般的英雄豪杰,跋山涉水带回奇闻趣事。”
五皇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,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,抑或是感动的。他一直以为凌不疑看不起自己,认为自己一事无成,没想到……
“我喜欢的这些东西,既不能经世济国,也不能著书立说,父皇全然瞧不上,有什么用。”他嗫嚅道。
少商朗声道:“五皇子此话不妥。妾以为,读书莫过于乐在其中,不问得失,纯由内心而发。倘只是为了经济仕途做一块敲门砖,读书再高明又如何,不过是为势所需罢了。五皇子明知自己所爱既无用于朝堂又不为陛下待见,却依旧孜孜以求,称得上一片赤子之心。别人赞赏如何,不赞赏又如何,别人知道如何,无人知晓又如何,只要自己读的高兴,虽千万人吾往矣。”煲鸡汤谁不会,换她家团支书来煽情,当天就能和五皇子八拜之交了;何况做皇子又不愁饿死,说不定兄弟们越这样,将来太子登基了越高兴呢。
五皇子生平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,一时间心潮澎湃,感怀万千,差点忘了自己如今正身在冷湖之中,还是眼前这狠心狡猾的小女娘活活推下来的。
他呼出一口浊气,大声道:“看在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份上,我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了,快将我拉上去,我定不去告你的状!”
“此时还不行。”少商道。
五皇子憋屈的大喊:“那你究竟还要怎样啊!”做皇子做到他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了,被人推下冷水还要保证不计较,她居然还不肯罢休?!
少商笑眯眯道:“妾只是想与殿下交个朋友而已。”
五皇子霎时眼如铜铃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龇着牙道:“你,你把我按在水里,居然还敢说是为了交朋友!你这是哪来的交朋友规矩啊!”
少商正色道:“不错,我的确是想交五皇子这个朋友,不过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
“我还在水里呢,你就长话短说吧!”五皇子觉得自己今日若真死了,一定是不是冻死或溺死的,而是被气死的。
少商将手中的竹竿略压了压,好让那头的五皇子在水里浮的轻松些,才道:“其实这几日,我与凌大人吵架了……小事而已,过几日就会和好的,殿下莫要将嘴咧这么大吧……我们吵了一架,然后凌大人就不肯放我出宫了。”
“妾的意思是,看来妾与凌大人将来还会闹气,要是凌大人又来这一招呢?何况到现在陛下也没说放我回家,看来我是要在这宫里长住了。如此看来,我便需要个把朋友,不能一出了长秋宫就眼前一黑,既不认得什么人,也不知道该找谁求助。”
像今天,她摆脱春笤后,一路行来竟一个人也不认识,那些路过的侍卫宫婢宦者,她一个都不能相信。五皇子别的帮不上,不过他好歹是宫里长大的,算是半条地头蛇,哪怕就当个土地公用用呢。
五皇子似有些懂了,不过他生来一张贱嘴皮子,禀性难移:“哼,我乃天潢贵胄,皇子之尊,你算哪张牌面上的人物,也敢与我称兄道弟!”
少商道:“殿下,您多久见陛下一回?”
五皇子:……
少商微笑道:“不算宫筵时齐聚一堂,您大约两三个月才得陛下召见一回吧,还是与其他年幼的皇子们一道。”
五皇子脸色酱青酱青,好像发了霉的酱菜。
“妾几乎隔日就能面圣,不敢说为殿下赴汤蹈火,转危为安,不过趋吉避凶却是不难的。凡此种种,难道殿下不认为我这个朋友很值得交吗?”
五皇子大是心动,脸色一阵变幻,最后大喝道:“好!我就应了你!此前你我龃龉就此了结,我绝不再提半个字!”
少商满意的笑笑,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飨钟敲响的声音,表示着即将开筵。她抬头望天,只见浅白色的月儿不知何时已悄悄挂上枝头,当下赶紧将五皇子拉了上来,并提议先去长秋宫沐浴更衣喝姜汤。
五皇子在水中泡的手脚无力,连去掐这臭小娘一把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愤慨的嚷道:“去什么长秋宫,还嫌我不够丢人的吗!我要先回母妃那儿去!”
少商笑嘻嘻的去扶他,顺手还替他拧了拧滴答淌水的衣袍:“面子名声都是浮云,过眼云烟尔,身体康健才是最要紧的。这里离长秋宫才半柱香路程,回徐美人那儿要大半个时辰。这么一路走去,再冷风一吹,殿下还要不要命啦。”
五皇子对女孩热络的口气匪夷所思:“你是不是忘了是谁害我至如此境地的?”
“殿下是不是忘了刚才说过要前嫌尽消,绝不再提半个字。”
五皇子:……
“再说,无论忘没忘都是去长秋宫更近些,殿下您可要以身体为重啊。”
“……”五皇子长叹一口气,“好吧,就去长秋宫。”
叹气间,他忽觉今日过的十分心酸,仿佛一日千年,沧海桑田,连生平最爱的吵架都无甚情绪了。他只能疲惫的坐在石台上,倒出两只短靴中的水,然后一脚高一脚低的由少商扶着往长秋宫去了,还时不时传来两声喷嚏——
“你可真狠啊,让我在水中泡这么久,若我有好歹,哪怕有凌不疑撑腰呢,父皇也不会饶你的!”
“凌大人说殿下只是看着文弱,其实身体好的很,就是徐美人太过担忧了。有一回,几位皇子骑马过山涧,一阵山风吹过,众皇子全掉入水中,最后只您没得风寒呢。”
“……凌不疑怎么记性这么好呢?呃,那他知不知道你这幅面孔啊。”
“我哪幅面孔?”
“算了,当我白问。他若不知你的真面目,那苦的就是你,因为你得一辈子装下去;他若知道你的真面目,那苦的就是他自己,因为他得一辈子忍下去!”
“殿下。”
“怎么啦!我哪里说错了!”
“泡完湖水后,殿下脑子清楚多了,也许您以后该多泡泡湖水。”
“……我怎么觉得你欺负人这么顺手呢,连吓带骗一气呵成的,以前常干吧。”
“哪有的事,我自小被看管的严严的,再老实不过了。”
——这回这货终于猜对了,可惜啊,她昔日的风采一遇上凌不疑,就荡然无存了。
第97章
两人互相嫌弃着往前走,一路上嘴皮子没闲过。好容易颠颠的回到长秋宫中,翟媪看见浑身湿透的五皇子吓了一跳,连忙张罗热水和干衣,少商顶着五皇子的白眼,现场编了一段‘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见义勇为’的故事。翟媪深信不疑。
当第三遍飨钟敲响时,遣去徐美人处拿衣裳的宦者还没回来,翟媪只得将凌不疑少年时的衣裳给五皇子换上。五皇子几乎落下眼泪:“我为今日的寿宴备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,没想到却用不上。”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会注意他了~~~
少商抚着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,露出幼儿园老师般慈爱的微笑:“往好处想,说不准陛下会觉得殿下特别节俭呢。”
“往坏处想,父皇说不定会觉得我怠慢母后的寿辰呢!”若真那样,他定将程少商卖了!
酉时三刻,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宫婢宦者簇拥着前去宣明殿,一路上满园的各色花灯如霓虹闪耀,照的人影斑驳如花卉般。
临近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殿,只见高高的阶陛上站了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,哪怕此间阶陛上下人行如梭,他依旧醒目的无可遮掩,犹如远古神话中神祗为指点海上迷途船只而建造的辉煌灯塔,一动不动的矗立于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。
凌不疑微微上前半步,他已经看见少商和五皇子了。
少商和五皇子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,犹如看到共同天敌的小兽。少商低声道:“你放心,我只说你不小心落水后我救了你,旁的一概不提。”
五皇子却叹道:“看在朋友半场的份上,我奉告你一句——说实话的好。”
少商尚自不解,五皇子已轻巧飞快的挪离她身侧,向远远站在殿门口的太子夫妇奔去。她只好独自向前走去,离登上阶陛还有两阶时,凌不疑朝她伸出修长宽阔的手掌,少商犹豫了一瞬,随即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。
凌不疑牵着她左右打量,霓虹灯彩之下,女孩白嫩嫩的面庞被映的花花绿绿,连身上浅绯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绣纹了。她看着凌不疑,低着头,捏捏自己的袖口,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,这样一来,就更像一个弄撒了画彩在身上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。
凌不疑也不说话,拉着她的手就往殿内走去,谁知路过的大公主在旁见了,调笑道:“到底是新人情热,走这么一段都要手牵手。”大驸马过来,也笑道:“唉,年少多情嘛,待成婚后,整日的儿女琐事缠身,便不会如此了。”大公主道:“谁说不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见二公主和二驸马举止亲密的从另一头阶陛上来。二人都身着鹤氅羽袍,长长的袍袖下垂,盖住二人的手臂,细看去才发觉他们手指交缠,紧紧相握。
——大驸马有些尴尬,大公主脸色不好的哼了一声,扭身就跨步进殿,大驸马清清嗓子也跟了进去。
二公主夫妇见状,面面相觑,不知所以。
少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扭头去看凌不疑,却发现他也在看她。四目相对,彼此都觉得对方目中犹如星辰闪耀,美不胜收。少商看着凌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,似乎读懂其中含义,用力点点头。
凌不疑问道:“你点什么头。”
“我觉得你想的对。”
“我想什么了?”
“你知道的。”——你希望,我们将来也像二公主与驸马这样。
凌不疑目中含笑,轻捏了捏女孩的小手,忽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,低声道:“那,你为何与五皇子一道过来。”
少商踉跄的跟了两步,赶紧答道:“……适才五皇子不慎落水,我将他拉了上来,因为小镜湖离长秋宫较近,这就请他去长秋宫更衣喝姜汤了嘛。”
凌不疑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:“五皇子不会游水,素来不肯靠近水边,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到湖边去?还有,你为何会离开长秋宫去小镜湖。”
少商有几分凝滞,结巴道:“呃,这,这是因为,因为……”
凌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,缓缓道:“我不知你为何离开长秋宫,但你应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。他对你出言不逊,你就使计将他引开众人,直至湖边再陷其落水——不用奇怪,若只有五皇子一人,你不用引去湖边也能收拾了他。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
少商微张着嘴巴,心头升起一股很熟悉的惊讶感——宛如亲见般的猜测,行云如水的推算,她觉得自己最好尽快适应,因为未来可能会常常感受到。
“你为什么这么爱推诿扯谎,就不能好好说实话么。”凌不疑皱眉道。
少商重重甩开他的手,闷声道:“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,五皇子嘴巴臭,我已经教训他了,用不着你来教训我!”说着,便疾步向殿内走去。
进殿后,宫婢引着少商预定的席次落座后,她犹自闷闷生气——至于气什么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究竟是因为伎俩被戳穿,还是被指责爱扯谎,哪个更叫她生气些呢,她依旧不知道。
过了片刻,凌不疑由宦者服侍着脱履进殿,缓缓走到她身旁坐下。
“我不是要责备你说话不实,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。我只是想教你知道,你不是茕茕一身,你还有我。”
“我总是会护着你的。”
“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着自己一人应付。”
“你有我,你要记住。”
他没有转头,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的漆木纹路,侧面轮廓清俊高挺。少商忽觉得心口一阵发热,有一种张皇无措的烦躁。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坐着,直到开筵。
寿宴规模不大,除了酒菜丰盛,歌舞助兴,只比平素的皇宫家筵多了十几位亲贵大臣及其家眷——少商只认识一个虞侯,一个崔侯,外加一个姓吴的大胡子将军。
今夜越妃显得格外贤惠低调,从头到尾的低眉顺眼,活像刚进门的小媳妇,羞答答的连头都不敢抬。帝后似乎对这种扮相很熟悉,既无奈又好笑。若说皇后是光华四射的深海明珠,雍容华贵,冷艳端庄,越妃就是白露为霜的河畔佳人,美的沁人心脾,辗转反侧。
少商低头下去捡掉落的鬓钗时,正看见越妃趋身过去向帝后敬酒,皇帝在食案下偷着拉她裙角,然后被越妃重重一掌拍开。
少商暗自叹气。她并不责怪皇帝,在九五至尊这个位置上,哪怕皇帝每年换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来宠爱都没人会说什么,可皇帝只守着两个四张奔五的妻妾度日,过的比寻常公侯富贾都清心寡欲,恰是因为他本是重情之人。
家国之巅的位置,宫闱深处的人们,各有各的无奈,最需要的就是妥协与善意,没人有资格较真。
一通祝酒,一通庆贺,外加一通商业吹捧,其后就是各献寿礼了。众大臣和皇子公主们各花心思,或珍贵,或新奇,或美不胜收,或闻所未闻——
太子夫妇叫人抬上来一尊尺余高的玉麒麟,通体润白,晶莹剔透。二皇子当时脸都绿了,因为他的贺礼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,不过是纯金的。兄弟俩加起来,恰是雅俗共赏,蛮好,蛮好。
太子妃见状,浅浅的讥讽一笑。
二皇子妃产后不久,脸上浮肿未退,此时她正用无奈的表情表示这坨金子绝不是她的审美。
大公主夫妇的贺礼也十分贵重,不过看来不像是送给皇后的。
一尊白玉镂纹高脚酒杯——可惜皇后日常不饮酒;一件薄如蝉翼的单素纱衣——可惜皇后畏寒不畏暑,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,倒是皇帝怕热的很。
越妃正低着头扮老实,看不见表情;皇帝没注意此中细节,于是满脸笑容的夸奖长女和女婿费心;皇后淡淡笑了下,只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。
凌不疑敬献的是一卷陈旧的竹简,皇后翻开一看,顿时泪意上涌——原来这是宣太公当年的手稿。宣太公性喜诗文,常将自己所著之文赠与好友,而非敝帚自珍,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。之后就是多年的烽火战乱,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寻了,如今却被凌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。
皇帝见皇后又惊又喜的模样,深觉养子给自己长脸,办什么都妥善熨帖,合心合意,当下更是连声道好,若非最近实在没有名目,他几乎又想赏赐些什么了。
三皇子以下的越妃一脉所敬献的寿礼大多中规中矩,只有二公主夫妇颇有新意,呈上一副真人大小的画像——乃皇后翩然起舞之姿,惟妙惟肖,纯用工笔细描,连裙边的绣花都清晰可见,足足花去了夫妇俩数月之功。
一旁的大公主撇撇嘴,面露不屑之意;大驸马却看帝后满脸喜爱之情,比之前受礼时真心多了,顿觉老二两口子有心计。
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五公主所领的贺寿群舞。可惜乍看声势浩大,实则不过寥寥,舞步搭配既无新意,步伐也多有错落,其中用心多寡,一看即知。越妃几次想张嘴都忍了下来,皇后神色淡淡,皇帝眼神沉沉。帝后妃三人均不发一言。
少商见此情形,暗道五公主且等着吧,等回家就有‘惊喜’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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